□项显良
小时候,除了过年,天底下最大的乐事恐怕要算赶场了,而我们梦寐以求的就是跟着大人们去赶定南。
要赶定南,就必须等到年关,因为这时候大人们要把地里的萝卜拉到定南城去卖,换点过年的钱,需要小孩子们帮着去推车和看摊子。
我满十一岁的那年,我小学升初中考完试后的一个星期天,父亲早早地起来,笑眯眯的对我说:“幺儿,走,我带你赶定南去!”我先是一愣,接着问:“为什么?又不拉萝卜去卖,赶什么定南?”父亲说:“今天爹高兴,专门带你去看看定南城,让你熟悉一下。”我没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,但没等他说完,赶紧翻出过年时父亲为我买的解放鞋穿上,催着父亲赶紧上路。
赶场的人很多。千村万落的农人,从各自不同的道路上溪水般汇到通往定南的大道。有抱鸡提蛋的,有牵狗拉猪的,有吆牛赶马的;有人用扁担挑着谷物,有人用气轮车拖着洋芋,有人用鸡公车推着黄豆。一切需要售卖的农物货品,都以几近原始的方式护送进城,人喧马嘶,大道犹如一条沸腾的河。但路上极少见机动车辆,偶尔有自行车快速通过,清脆的铃铛一路响来,人群便如船头划破的水,迅速向边躲开。车上的人像蝴蝶一样,轻盈地从人们的耳朵与肩膀之间掠过。
我紧紧地抓着父亲的手,父亲一直都在和相熟或不相识的人淡论天气、庄稼以及牲口之类的事情,只是每到一个关节处,才低下头来,用手拍拍我脑袋说 :幺儿,这里就是牌坊,这里就是五岔口,这里就是大洞坡,这里就是碓窝山。
过了碓窝山,我就知道离城不远了。不远处一座山下有些白杨树,枝叶间掩映着一栋红砖楼房。父亲说,那里就是县委政府,全县最大的官就住在里面,他们都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。我紧紧贴着父亲走,生怕自己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。
很快我们就到了西门桥,西门桥并不雄伟,桥下的河水也没多大气势,但是水很清,草很绿,青蛙大胆地唱歌,鱼儿自在地游泳。河的左岸是大片的秧田,秧鸡躲在密实的禾叶中,一叠连声地啼鸣。
过了西门桥,赶场的人更加拥挤了,我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,跟着几路涌来的人流进入了西门口。一片黑压压、密匝匝的房屋立即展现在我们眼前,这应该就是多年来让我神往的定南城了。虽说是古城,城墙和城门却没了踪影,进城有两个入口,一处往中大街,另一处往打铁街。靠着河岸的安织公路旁边,有一栋西式洋气的建筑,它就是西门大饭店。除它而外,定南城的其余建筑物全都是瓦房。
父亲拉着我直接走进中大街,两边全是紧紧相连的店铺,店铺是一色的木板壁,门前蹲满了售卖农物的乡民。货物有我熟识的,也有很多我没见过的。
突然,父亲指着一个迎面走来的干巴老者说:“幺儿,你还记得这个人么?”老者头戴毡帽,瘦削的瓜子脸,不短不长的山羊胡须,微微佝偻的腰背,疙瘩纽子的土布长衫宽松地罩着单薄的身子。我细细打量半天,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。就说:“想不起来了,是亲戚么?”父亲说:“不是,但每年看花灯的时候,你都见过他。”我又想了半天,还是想不起来。父亲说:“定南花灯队到我们寨子去玩花灯,演《二人骂五更》的那个人。”我问道:“演败家子男人的那个?”父亲说:“不是,他演那个女的。”我说:“不对呀!那个女人小脚细腰的,身手软活得要命,怎么会是他呢?”父亲说:“这事高就高在这里,干巴老者演小妇人,比女人演得更好!”但是我实在不愿意把那个唱腔凄惋清丽、身姿柔美的女子和眼前的糟老头子想象成同一个人。
我们说话的时候,老者渐渐远去,很快在人潮中消失了,我想追过去再仔细看看。父亲说:“等到过年,他们去寨子里跳戏的时候,你再慢慢斟酌。”
我们走到一家国营面饼店前,店里正在烙一种黄爽爽的大饼,饼上还撒了芝麻,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,我忍不住吞了几下口水。父亲问我肚子饿不饿。我说不饿。父亲却说:“不饿也让你尝尝,这东西叫干壳饼,不算贵。”说着伸手进衣服里摸,先是摸出二两粮票,然后继续摸,又摸出四分硬币,和粮票一起递进店里,店员用扁扁的钳子夹起一只饼子递出来。父亲接住就直接把饼塞到我手里,说:“吃吧。”我把饼子掰成两块,把大的一块递给父亲,父亲说:“专门给你买的,以前我尝过,很香!不信你咬一口试试。”
我咬了一大口,很绵韧,但很香甜。
饼子很快被我吃光了。父亲带我走到小十字,首先看到的是公销社的大房子,墙上有泥灰雕画的几朵大葵花。葵花下面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大伞,伞下摆着一个特大号的簸箕,里面装满了水果,旁边放着一张方桌,桌上有一个白布罩子,里面不知罩着什么,只见很多蜜蜂在上面飞舞。摊主是一个胖老者,光着上身,油光光的脑袋像个大苹果,肚子却像一只巨型的茶罐梨。那一身的肥肉似乎还在往下垮,盖住了裤腰,让人误以为他的裤子钻进了肚皮里。老者见人就吆喝,手里拿着棕叶扇,不断地挥舞。不知是在驱赶蝇虫,还是在扇他冒着油汗的大肚皮。
“小娃娃,想吃什么?有芭蕉、花红、接桃、冰脆李,看你喜欢哪样?”老者见我盯着他的大肚子看,低头问我。我摇了摇头。“都不想吃?这里还有好东西,包你喜欢!”说着,老者伸手揭开方卓上的白布罩子,里面露出了一只方盘,盘里装着那神秘的东西。那东西长着翠绿的皮,鲜红的肉,红肉里嵌着黑籽。我看了半天,觉得应该是西瓜,但又不敢确定。因为西瓜这东西只是在《小兵张嘎》的电影里出现过。我怯怯地问了一声:“是西瓜吗?”水果老者说:“对!从外省运来的,有假包赔。”“多少钱一斤?”我回头去看父亲,父亲微微地笑着。水果老者说:“不卖斤数,只卖丫数,三角钱一丫。”我扭头想走,不料被父亲拉住了。父亲说:“三角就三角,我们买一丫。”这回父亲似乎早就预先摸出了钱,递给水果老者,从中选了最好的一丫,送到我手中。我问父亲:“这东西你以前也尝过吗?”父亲说:“没尝过。”我说:“那我们就分着吃。”父亲说:“你先吃,剩下的皮让我试一下什么味道就行了。”我说不行,就借水果老者的刀,把西瓜划成块,把大的一块递给父亲。我们几乎同时地咬了第一口,然后同时说道:“唔!原来是黄瓜味。”父亲补充了一句:“不过比黄瓜甜!”
我们边吃边往曹家街走,父亲要带我去见他的一位老朋友。父亲的老朋友是开豆腐店的,却戴着眼镜,像个斯文的读书人。见面时,他用手撑着眼镜,对着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,然后点头说:“嗯!是块读书的料。小伙子,好好读书,以后必成大器。”说完,他就给父亲讲一些我听得不是十分的懂的事情,还专门说到了普定县一中。
走出豆腐店的时候,天色已经不早,但是场坝上的人还很多,买卖依然旺盛。因为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家,父亲拉着我在人群中快速地穿插。突然,打铁街那头有人扯开嗓门大喊:“牛来喽~~~~”声音未落,人群立即骚动起来,大家纷纷向两边躲闪。人群散开,一支大牲口的队伍轰轰烈烈地开了过来,队伍中有水牛、黄牛、甚至还有不少的马。队伍后面,一个高大威武的汉子挥着鞭子押阵。慌乱中,不知是谁弄丢了一只小瓜,在地上滚来滚去,汉子弯腰捡起,哈哈大笑道:“发洋财喽!发洋财喽!”人们见状,纷纷笑了,我也跟着笑。父亲却捏了我一下,说:“笑什么笑?不好好读书,以后就专门放伙牛!”我不明白读书和放伙牛有什关系,懵懵地点头说:“好的,我一定好好读书。但是读完小学要到哪里去读呢?”父亲不说话,只是神秘地笑。
这一年秋天,我们家里接到了普定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