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文龙生 记得有一个著名女作家说过这样的话:工作着是美丽的。但广大知青眼中,有份固定职业,拿工资吃饭,称心如意地工作,才叫“美丽”。当知青“修补地球”,是一种万不得已的权宜之计,大家口口声声说扎根农村,但大多数都心口不一,只是想通过“知青”这块跳板,“跳”得一份理想的工作。整天蹲在穷山沟,“劳其筋骨、苦其心志”干农活,莫大的煎熬,谈何美丽?那几十年前流汗又流泪的劳作情景,清楚记得,历历在目。 农村活路很辛苦,大山深处干农活更是苦得要命,撸地、铲灰、挑粪、栽包谷、薅包谷、上公粮、种小季等等,一年四季都有活干。薅二道包谷,如今想起来还有点心悸。格旧村民告诉我们,一到这个时候,人都要瘦10多斤。真是这样,炎热夏天,火辣辣的太阳笼罩包谷地,又热又闷,人站在里面不动都要出汗,何况要使劲用力,给每棵包谷薅草壅土,不到一会儿,挥汗如雨、浑身湿透。包谷长到一米多高,叶子又多又蠚人,人在地里超常体力劳动,那滋味真叫“热蠚”。这“二道包谷”要薅十天半月,而且从早到晚,人不瘦身才怪呢?大山里的农民,黑廋者居多,胖子难找。 那些日子,我望着天上的太阳,巴不得快点落快点落,落了可以收工,落了又过一天,但太阳总是老落得慢。而今,希望每天太阳再慢一点落,可它却落得太快,一眨眼就是一天一月一年,可谓光阴似箭,四十年一晃就过去了。 收包谷季节,寨子男女老少齐出动,壮年男子或扛或挑,其他的清一色背篼。大家在山地里,麻麻利利将包谷摘在挑筐或背篼里,男子汉要扛要挑一二百斤,妇女背个六七十斤,我们知青得照顾,加入的是背篼大军。从早到晚,从山地到寨子晒坝,来来回回要走六七十里,吃了晚饭,还要在煤油灯下挑灯夜战,将包谷过磅,按“人七劳三”(当时的分配形式)分给各家各户。夜已深,人不静,分粮运粮忙。好一幅秋收景致图。 格旧那地方最适合种葵花,那里的葵花又黑又大又饱满。夏天,漫山遍野的向日葵花金光灿灿;秋天,往日昂首含笑的它,垂下了硕大的头。一到这个季节,全寨出动,连学生也不读书了,跟着去摘葵花。一大块布垫在山坡上,有的甚而是刚从床上拉起来的垫单,余温尚存。葵花摘来倒成一大堆,全家人围坐一起,拿起葵花朵,用木棍或葵花秆拍之,葵花子一一落在垫单上,再搬运到生产队。令人好笑的是,那几天妇女穿的衣服特大,男人衣裤荷包也多,收工时衣服里荷包里填满葵花子,回家一抖一大升。这种“彼此彼此”的揩油,大家心照不宣。连我们也在他们影响下,收工回来,衣裤荷包鼓鼓的尽是葵花子。 插队那两年,农业学大寨喊得震天响,有一年冬天,上面要求“农闲人不闲”,公路沿线地方造“百亩大田”,山区则要搞“地改田”。大队生产队开会立“军令状”,要在石旮旯地方打造水田。中国的老百姓最听话,上面叫干啥就干啥,山区农民更是如此。生产队将我们住地前面的几块地作为“改造样板”,寨子里的劳动力蜂拥而至,搞得热火朝天。 那一年冬天特别冷,天寒地冻,寒风刺骨,手僵脚僵。山里的农民很穷,哪有什么防寒保暖的衣服,大多数都是破衣烂衫,但“学大寨”是政治任务,无条件可讲,谁敢不来?那年头违背“政治”,上纲上线,轻则大小会狠批,严重者也可能被叫“捆起来”。 土地改田,挖泥,夯土、砌石,这些活路几句话可概括,可干起来那艰难困苦状,一言难尽。气温零下,大雪大凌,双手冻得通红僵硬,脸是麻木的,几个人抬起大木夯砸下去,冻土吱吱呻吟。起早摸黑,一直干到腊月二十八才停工,我们当知青的也才获准回家过年。 那不切实际的“学大寨”造田运动,劳民伤财,事倍功半,不久半途而废。值得我们庆幸的是,那么艰苦的活路,那么奇冷的天气,居然没有人生病受伤。猫营有个公社造“百亩大田”,有一知青被“神仙土”(从下面控虚脚,上面土整体倒下)压伤,刨出来时,他还喊着“不要管我,修百亩大田要紧!”这英雄壮举,一度广为流传,成为广大知青学习的典范。 当时,寨子里最有权势的人,除了大队支书、生产队长,还有生产队会计、计分员。年终结算,每个劳力可能分得十几元、几十元不等的现金,也是一年的劳动报酬。有的知青爱回家,出工不多,不仅得不到年终报酬,还要补交“口粮钱”,多则达20多元。因此,农民也好,知青也罢,同会计、计分员搞好关系,得到某些实惠,那是公开的秘密。 有一次生产队让我们三个知青去“撸地”(也就是将地里的秸秆、杂草等除掉),那块山地较远,有十多里山路,队里按六个工分计算。我们用镰刀、柴刀在地里“撸”了两个整天,尽管非常使劲卖力,但技不如人,干得很粗糙,生产队派人验收,说是不合格要扣工分。我们暗底下找了计分员解释通融,非但没有被扣,还悄悄多算了三个工分。从此,领教了计分员的“大权在握”,主动与他搞好关系,从安顺返回寨子,忘不了要给他带瓶把酱油。这点“小动作”,今天讲出来要受揶揄,但那个时候要生存,无可奈何。 生产队把知青当成名副其实的“子民”,同样分给自留地。我当时分到一块土地,横看竖看都觉得小了些,心里还不舒服呢。可是,自己不会种地,更主要的是经常回家,无心打整,自留地荒芜,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,甚是惹眼醒目,又后悔自留地得多了。农民看到我们的自留地不长庄稼长野草,经常在背地里议论知青好懒。那时候,“懒”这个字是知青最忌讳的,因为将来推荐去工作去读书去当兵,鉴定写上这样的字眼,一切都完了。农民是背地里议论算好,更要命的是,有一天大队杨支书在社员大会上不冷不热讲了几句:知青同志,生产队将最好的土地分给你们当自留地,看野草长了人把高,你们是不是要在那里养老蛇啊!讲得我们无地自容十分难堪,害怕极了。要知道,大队支书在那个小地方,一言九鼎,说好说歹非同小可。好在杨支书的这番话,仅“留”在口头上,以后大家知青或读书或工作,政审鉴定皆是一番好话。 后来,我们几个知青全部走了,这一片自留地收回队里。但,寨子里从此多了一个地名:知青地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