迎贤走了,带走的是一身才华。
这是2018年5月劳动节的次日,这个晚上,安顺城下了一夜的雨……
迎贤是一个聪慧勤学的人。小时候,他生活在一个缺少师资的乡村,父亲是一个有着木匠手艺的农民,重视教育的父亲宁可节衣缩食,邀约几家人,勉力为他们弟兄请了私塾老师,读完初小,他们竟然没有学过新式算术。高小的入学考试,他们是用算盘完成算术考试的。当算盘珠在教室里乒乒乓乓地响起,看到这一个个十来岁的少年居然能够用算盘完成三位数的乘除,令那个监考老师大吃一惊。就是在这种学习环境中,迎贤一步步地走了出来。从一个乡村少年一直走进了北京大学的作家班。
迎贤是一个不服输的人。寨子里有一头黑背犟牛,这牛远近闻名,脊梁上长着一条黑线,一直串到尾巴,性格暴烈,谁要胆敢骑上去,它就扬蹄翘尾、左摔右扭,几下子把你摔下来,让你摔在沟里水里刺蓬坎上,摔你个头破血流。有一天,少年迎贤把它牵到一个土坎边,猛地飞身骑了上去,死死地贴在牛背上,任其发飙,最后,犟牛终于认输。从此,寨子里有了唯一的可以骑它的人,这就是迎贤。正是这种坚韧不拔的性格,使他多年来在文学路上锲而不舍,拼搏奋进。
迎贤是一个亲情浓厚的人。他进入师范,因成绩优秀留校工作,算是跳出了农门,为了帮助弟妹,他尽力而为,为弟妹创造复习条件,让他的弟弟妹妹都考上了学校,踏入了新的生活轨迹。现在,他的弟兄姊妹都已经六七十岁,多年来一直怡怡情深。
迎贤和我同乡,开阳县人,我家在县城,他家在乡间,相距十多里路。少年时,我们互不相识,直到七十年代末才互相认识,言谈间颇合志趣。此时,他已经在安顺小有名气。对他的第一感觉是充满活力、富含灵气、谈吐幽默。
后来,我也来到安顺,往来就多了起来。
他从事的是专业文学,而我,从事的是企业管理,疏于动笔,为此,他经常促我动笔,但琐事繁多,竟一拖再拖,只是偶尔写些小诗小文。一是因为工作忙,二是自认与文学有缘无分。
八十年代末,一些期刊受市场经济影响,所刊作品良莠不齐,个别作品质量甚至难以入目。对这种状况,我辈当然无力改变,迎贤以为:要紧的是作品的生命,发表与否不是真正的检验标准。真正的作品,是真情写成,是融入了作者生命的,经得住历史检验的,否则,只是一些垃圾而已。我顿时释然:草木有本心,何求美人摘。
说真的,文学这东西,对作者要求极高,而回报却非常吝啬。路遥写了不少作品,到头来,通知他去北京领奖,可他连路费都难以筹集,感慨之下骂了起来:日他妈的文学!
迎贤也是如此,工资度日,半拮据状态,东拼西凑买了一套房子,心中老是感到亏欠妻子儿子很多。退休后仍然在坚持写作。
历来的作家都是辛苦的,唐朝的李贺、陕西的路遥、安顺的蒙萌,本质上都是呕心沥血,过劳而死。
去年,为了赶一篇文章,我两天两夜不思饮食,文章完成,人已经疲惫不堪。玩一天文字远比干一天体力活累得多,简直就是透支生命!文章完成,得到的稿酬是两个字“谢谢”。文学,从经济角度看,简直一钱不值,从精神层面看,却又是无价之宝。这,大约就是许多人恨着这个行道却又割舍不下的原因。
我辈凡夫俗子,对文学也是这样,爱着,无奈着,失望着,却又割舍不下。
迎贤是一个较真的人。为了催促我动笔,他简直是着急起来,刺激我,说你有着丰富的经历,应该有许多的故事。多种多样的生命在你的眼前展现,你不应该辜负他们。要求我认认真真地挖掘,千万不要浪费了题材。
人生短暂,转眼间已是二十世纪末,我已年近五十,在迎贤的一再催促下,工作之余,我开始提笔写起小说来。一篇篇小说出来,迎贤都是第一读者。每篇稿子,他都会认真地读,小到标点符号,大到文章结构,特别是作品灵魂,他都会一一厘清。读后,一定会有修改意见和建议。他的这些意见和建议,都是近乎严苛的,难于完成,所幸我可以完成80%左右。读着他的那些批注,你不敢不认真对待。哪些地方该开,哪些地方该合,哪些地方该浅,哪些地方该深……
他在直击你的痛点,抽打着你,鞭策着你;他在点出你的亮点,煽动着你,鼓励着你,叫你欲罢不能。他笑着:“有的作者最怕我的意见,甚至不敢送稿子给我。真是两难,不负责任地敷衍,不利作品和作者,认真了,有利于作品,却又难为了作者。”
用他的话说,写作是教不出来的,关键的是靠作者自己去感悟,感悟生活,感悟生命。
对此,我也深有同感,认为,只有身临其境,只有在冰里煮过,火里烤过,才可能获得真正的深切的感悟。迎贤的短篇小说《流动》,写一个农夫对于“赶场”的渴望,那种张扬的个性,极端的感情,没有深切的生活体验是不可能写得出来的。
他看稿子的深度和广度令人吃惊,这当然源于他对文艺理论的博览,源于他对生活状态和生命状态的深切关注。
他反对“一刀切”式的写作方式,认为人物的内心是复杂的,坏人不一定一直都干坏事,好人也不一定一直都干好事。一定要进入人物所处的环境,要有普世的悲悯之心,唯有如此,作品中的人物才能真正活起来。
他不提倡堆砌辞藻,不喜欢花哨的行文和生僻的字句,特别是故作高深的“掉书袋”,认为最好的语言是朴实无华的。
在迎贤的鼓励下,我的长篇小说《湘黔路》和《居士堡》先后完成,其中,《湘黔路》于2013年付印,《居士堡》尚未付印。好在《黔中早报》都给我连载了。也算是留下了一些印记。
迎贤说,打算从2018年开始动笔写一部关于乡村的长篇,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病魔缠身。
一年多前,迎贤在一次体检中被查出了肺部病症,为了减轻他的思想压力,医生和家人都瞒着他,说只是胸膜积水。为了保密,连我都被瞒住了。去年,他说准备去省城复查病情,我建议他不要去,我的观点是:一旦确诊是肺癌,只会徒增压力,加速死亡,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谁的肺癌被治好。我以为,人的生存是需要一些阿Q精神的,任何人,一旦出生,就注定要死亡,癌症也只是万千死亡方式的一种而已。所以,我们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天,珍惜每一个太阳和月亮。
人总是要死的,重要的是,你如何活过,你对得起生命吗?
流芳百世的是神,遗臭万年的是魔。释迦牟尼留下了物质形态的舍利子,孔夫子留下了精神状态的舍利子。这些,都是沉甸甸的生命质量。
生命的质量,不是享了多少福,而是向社会做出了多少奉献。这种奉献,其真正的衡量标准掌握在老百姓心中。
迎贤的生命是有价值的,他创作了许多动人的歌词、感人的小说和戏剧,质朴纯真的故乡人、刚正不阿的蔡元培、披荆斩棘的亚鲁王……这些作品,将随着历史长河汇入人类的精神海洋,在那里永生。
迎贤走了,他应该还有许多作品没有完成。他的心中还滚动着许多人物,这些人物,宝藏着泥土的秘密,张扬着乡野的呐喊,隐忍着天灾人祸的无奈,播种着溪流山涧的希望……
迎贤,你就这样走了吗?我们还在等着你的新作品呢,等着那些有着特殊张力的乡野故事:身处深谷碾坊的孤独、面对虎豹的胆怯逃避和奋起拼搏,一个老人临死前对于炒包谷花的渴望……
天地生人,总是希望他有所作为。迎贤,你没有辜负人生,你在这块土地上,已经锲刻下深深的千秋万古的印记,你的人生是美丽的。
迎贤走了,带走的是一身才华,留下的是许多遗憾。
好在我们这块土地上,又有许多青年才俊正在成长,相信他们会接过迎贤的笔,创作出源源不断的富含生命力的作品的。
文学,作为人类的精神食粮,有如空气和水,不可或缺,将永远与人类伴生。
迎贤,你一路走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