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李天斌 那时候,屋子没有围墙,没有院落,前后左右就敞露在阳光和风雨下,每一个方向就是通往田野、山坡以及远方的一条路,一条条路就像一株老树底下伸出的根须,在地底下蜿蜒交错,仿佛灵魂和生命的密码,指引着人们的生活。 我就出生在这样的一间屋子里。许多年后看过去,觉得这样的比喻还真是确切的,屋前屋后的路每天早晨都从这棵树的根部向着各个方向出发,傍晚,又从各个方向汇聚回来。一家人的生活,一个村子的日常版图,均在这一来一去的路上。 村子最出名的路,是往北那一条。往北是九头坡,到九头坡脚,便接上了一条马路,从乡场和中学那边过来,直接往东而去,一直通往县城。马路虽然也是用沙子铺的,只能容一辆车经过,也算得上简陋,但因为通往县城,跟其它阡陌之间的小路比起来,终究气派了许多。马路走到水碾坡后,就不见了,被邻村关坟的一座山坡挡住。每一次,我都会在这里停下脚步。若没事,一般我不会随意跨过别人的地界。这也是乡村潜在的一种秩序,地界这边的一朵蒲公英,是我的;地界那边的一簇车前草,当然是别人的,不能乱采摘。不属于自己的,就不能有非分之想。但我还是会抬头看看挡在前面的山峰,以及山顶上的白云。尤其是躺下来时,那一朵朵洁白的云,仿佛更加悠远了,阳光跟它们互相渗透,那绚丽就如梦如幻了。人也忍不住会想,在那悠远的地方,会有跟村子不同的世界么? 从水碾坡往南过去,有一条土路穿过玉米地。因为离村子远,所以除了玉米地的主人,少有人迹,路边杂草和荆棘之类的植物,一年比一年茂盛,就要将那一条土路遮没。但也有人从此去到坝口河。有夏天要到坝口河洗澡的,有秋天要到坝口河看芦苇飘飞的,总会有人从此经过。有的是从马路上过,恰好走到这里;有的则是特地绕道而来,就想走走这条路。这也印证了一句老话:只要是路,就会有人走。我由此去坝口河,则是两种情况都有。当然,我去坝口河,除了洗澡和看芦苇飘飞外,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。最初时,我们村子是建在坝口河边的小山上,后来觉得生活不方便,便搬到了现在的村里。如今的小山上还残留着一排排屋基,以及一些残碎的瓦片和石槽,透过这些废墟,我总觉得一个曾经的村子的影子还在,甚至还能觉察到那人的气息和体温。每一次去坝口河,我都要爬到小山上站站,总觉得在这里,关于一个村子的从前与现在,与将来,甚至是生命的繁华与零落、时间的荣与枯之类,都能看得见。 村子四周,都是田野。田野很宽,一眼看过去,总能看到它跟天边的云彩连在一起,即使有山峰从那边上耸立出来,亦只像涂抹在云彩上的某一滴水墨似的。尤其是阳光极好时,如果是夏日里稻秧长得最茂盛的时节,那一碧万顷的绿色随田野铺排而去,一直追着云彩的脚步时;还有如果恰好有一群蜻蜓,在那里越飞越高时;还有如果再有一只鹰,在更高处浮着时,其间的空旷和高远,把一个村子,渲染得总是意境迷人。有时还会想,即使是一生都不走向远方,只在这一隅天空下过活,亦是人生的晴柔与温润。田野里的水田是一块块分开的,一块与另一块之间,便是互相链接的田埂,一条条的田埂,便是一条条路。爬上九头坡,就能看见纵横交错的一条条路,像穿过田野的一根根经脉,甚至还能感觉到它们的脉跳,正牵动整个村子活动的气息。一种生命的律动,让你觉得脚下的大地,其实便是生命的母体,而我们走在上面的每一个人,都是由其滋养的某一株植物,接其地气,吸其雨露而生。 一条条村路,从春种时走出来,到秋收时纷纷走回屋子。一袋袋稻谷,还有玉米和大豆,高粱和小米,一切该收获的,都沿着一条条村路,收获回家了。时间又轮回了一次,那棵老树,又增加了一圈年轮。一条条村路,总算安静下来,但也在等着新的轮回。冬天到,雪落下来;春天又一次来到,雪化去,阳光从不同角度滚落下来,从那棵老树上滚落下来,落在每一根根须里,落到每一条小路上,也落在人心里,于是,新的生活又开始了;岁月老去之时,日子复又获得新生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