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张麟 或许,他该来上班了吧,当窗外有风吹过,当楼道里有响动传来,情不自禁就会有一种期盼。同事一场,相处数年,他的办公室就在外间,虽然各属两个不同的部室,但因场所窘迫,条件有限,大家同一个门里进出,同一个房间开会,同一个饮水机饮水,言语淡淡,态度谦谦,以致如今再怎么使劲想,也想不起曾经有过什么不愉快,相反倒于花开花谢的流光里,时时浮起一张亲切可掬的面容,使人哀叹,使人忧伤,使人手足无措。 2001年市文联换届初相见,他身材单薄,相貌普通,黑且瘦,所以当别人介绍他是个作曲家时,我心疑问:这样一具平凡的躯体一个平常的人,真有那份歌唱的能力?2003年我调至市文联,与他成为同事,近距离相处的他虽然比我还年长几岁,但行为举止更多的时候则像个小孩。比如打印文件时点错页面,别人多半不动声色就处理掉了,而他则弄得手忙脚乱,一边关打印机,一边把错打的文件一通乱藏,深怕人家发现他浪费纸张,原本小小的失误,却如杀人放火般让他难以担当;又比如工作中某个电话打不通,老是回复说请稍后再拨,他会嘴一撇头一扭说搞错不得!我又不是女的,咋老让我骚后再拨?把诸多不顺手化为展颜一笑。 忽略他作曲家身份的另外一个原因,还因为他曾经当过办公室主任,大家天热了找他要风扇,天冷了找他要取暖炉,鼠标坏了找他,茶叶没了找他,就连一瓶浆糊、一张纸、一枚针没了也都找他,而他也总是和颜悦色,办得到的办,办不到的好好说。最难忘的是在酒桌上,无论是我们招待别人,还是别人招待我们,吃不完的鸡鸭鱼肉,他一概舍不得让店家回收,总吩咐服务生仔细打包,然后总是我和他两个人分,因为他养了条小狗,我也养了条小狗,而所有的搜刮,又不全都是为小狗,那些放辣椒、放花椒、筷子没动多少的辣子鸡、炒三鲜,他也总会分塞一盒给我,说不要浪费,都是好东西,回头吃面条时放一点,不比自家弄的香?久而久之,鸡毛蒜皮,俗人俗世,你就忘了他原本的身份,忘了他会作曲,忘了他得过“五个一”工程音乐奖,从而单纯地把他当作一位平和友善的同事,一个节俭质朴的兄长。 然而是夜莺总要歌唱,是音符总要成曲。2005年的一次音乐创作研讨会上,作为旁听的我十分意外地领略了他作为作曲家先声夺人的风采,那似乎是关于他的一首乐曲,参与讨论的有专家、有领导、有同仁,其中一个小节有的说应该改,有的说不能改,他自己站在不能改一边,僵持处捧着乐谱索性大唱起来,肉身隐退,灵魂作主,一串高亢激越的音符于他单薄黑瘦的躯体里飞升出来,眉飞色舞,光彩丛生。于是你有些怔住了,也有些懊恼,一种被忽悠的感觉涌上心头,明明是一只蛐蛐,却眼睁睁看着他摇身一变,变成了一只神采飞扬的布谷,餐风饮露,跃上枝头,告诉人们春天来了,快栽快割!流光荏苒,快栽快割! 是的,细数他勤奋的音符,盘点他辛劳的乐曲,你不得不承认,他真是一只催人奋进的布谷,无论是早期的《金风吹过白水河》,还是后来由宋祖英演唱的《春来了》,都根植于乡土家园的沃土,吸收民歌元素,用一颗赤子之心,谱写出了一支支礼赞家乡、歌咏乡人的优美乐曲。此外,对于培育新人,繁荣黔中音乐,他也作出了莫大的努力,我接手主编的《安顺文艺》,原本没有“黄果树之声”这一栏目,是他经过多方协调,于2006年开设了这个音乐专栏。而乐谱不同于文字,编辑部无法处理,开始几期都得送到专门的打印店去打,一首歌就得花费几十元。后来他就自己试着打,可想而知,一个并不熟悉电脑的人,能够打字就已经不错了,何况乐谱?然而东摸西敲,他最终以蜗牛的速度,成功地完成了此项工作。两年来,他为全市音乐同仁誊打乐谱数十首。此项义务,他一直坚持到卧床不起,病危前夕还郑重地把2009年第二、三期的用稿交付于我。 无私的奉献,忘我的付出,为他赢得了全体同仁的爱戴与祝福,他走的那天,正好音乐家协会召开理事扩大会,参会者于他或朋友,或兄弟,或学生,所以会议间隙,大家不约而同来到了病床前,希望他战胜病魔,一同在音乐之路上走下去。而昏迷多日的他,竟能睁眼一一相认。傍晚时分,当大家共同举杯为他祈祷时,却传来不幸的消息。于是刚刚离开医院的同仁们又都急速返回医院,无一不为他的离去泣不成声。老作曲家刘文润语不成调,话不成音,捧着他的头任老泪无声地流;而另一位泪流满面的女子金玉梅,曾在2007年中国红歌会赛中被称为“小宋祖英”,此次回乡本为赶赴毕节演出,可当得知自己的音乐启蒙老师病重垂危时,毅然更改行程,取道安顺,却想不到相聚变成了诀别。此后从医院到灵堂,从灵堂到火场,她都不离不弃,侍奉在侧,恨不知要唱一首什么样的歌,才能让太阳西升,把老师挽回。 所有肝肠寸断的追悼中,最让人不忍听闻的是一支小号,它来自孝子毛毛,这个去年刚刚考进四川音乐学院的孩子,怎么也不能相信教自己写下第一个音符,读懂第一首乐谱,然后省吃俭用将一只铮光闪亮的小号塞在自己手里,并教自己吹出第一个号音的父亲,怎么说走就走了呢?还有那个陪自己打球,陪自己学习,从来也不会忘记给自己买夜宵的父亲,怎么说没就没了呢?不行,这肯定不行,得把他扶起,得把他叫醒,可是人太多了,人真的太多了,医生护士,叔叔伯伯,哥哥姐姐,他们怎么能够把病房挤得乌烟瘴气?把父亲围得水泄不通?所以他挤不进去,他只能在外围,可是他的心却比谁都软,比谁都痛,所以当医生最后宣布抢救无效时,他的拳头如此凶狠地砸向了墙壁,砸向了那不知躲在何处的死神和命运。而这一拳,却也实实在在地把自己砸得魂飞魄散,以致当母亲唤他,让他为已经穿好寿衣的父亲吹奏一曲时,他哪里能够胜任?哪里能够成曲?所有吹奏出来的,只不过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呐喊而已,但是母亲却对父亲说,这是他学习小号以来,吹得最好、最美、最完整的一首乐曲。 长亭外/古道边/芳草碧连天/晚风扶柳笛声残/夕阳山外山……6月19日的追悼会上,毛毛拿起自己的小号,最后一次为父亲吹奏了这首《送别》。这一回,他算是成曲了,而我也算是听清了,知道时光不可倒流,生死不可逆转。可知道归知道,工作之余来到天台上,树木葱茏,白云悠悠,听着不知哪里传来的不成调的乐曲,就按捺不住会想,这家伙也许正在赶往天堂呢,也不知天上有什么盛典,为谱一首不朽之曲,上帝点了他的名。因为这个自幼丧父,为求生活曾跟着母亲种过地、放过牛、当过裁缝、缝过衣衫、吃遍人间辛苦的音乐才俊,饮进的虽然是苦难和忧伤,可唱出来的却是幸福与欢乐,所以天上人间,无不爱他的坚韧,无不爱他的善良,无不爱他的喜庆吉祥。只是如今,身后的离歌,所有爱你的人们,何时才能唱尽? |